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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一生
——棋子
1940年的秋天,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在皖西北的一个偏僻的农家里,我那年仅十八岁的奶奶正在女伴们的簇拥下打扮着,等待着一顶轿子把她抬走。
这一年,中国的历史是用鲜血书写的,日本人正在中国的许多地方奸淫虏掠、横行霸道着。而我那可爱的家乡,因为其偏僻,又无军事上的地位,反倒能偏安一隅,那一年又因为风调雨顺,家家户户都多收了三五斗,吃饱了肚子,婚嫁之事便异常地频繁,在这个落后的小地区中,处处都涌动着蠢蠢欲动的生机。
精心打扮之后的奶奶异常美丽,红色的夹袄,红色的长裙,秀气的三寸金莲上是奶奶自己绣的红鞋子,年轻时的奶治白癜风偏方奶是四乡八邻中公认的巧手,黑亮的大眼睛有着几许的慌乱,闪动的睫毛似乎在传达着对完全无知的未来的胆怯。之前娘曾对她说过,“那个人”很健康,能干活,脸上也不花不麻,家里面有弟兄三个,在村里也算是中等人家,嫁过去要好好过日子。想到这儿,奶奶似乎又找回了一点信心,自己的亲娘不会害自己的,照一照镜子,第一次开过的脸上显得光洁照人,施了一层粉的脸颊上掩盖不住出青春的红晕,红色的头绳,红色的绒花,将奶奶长长的秀发第一次挽成了髻,这种发型在奶奶漫长的一生中再未变过。这令我想起小时候多次见奶奶梳头,在暖洋洋的日光下,缓缓地解开头发,先用梳子将头发理顺,再用一把篦子,将头发细细地篦过,然后再改用梳子将头发梳成辫子,用左手握住发根,右手拿着一根黑发绳,在左手的协助下,一圈一圈的绕,系系紧;长及腰部的头发,到终端只有稀疏的几根,再把这花白的辫子转几圈,拧紧,绕着发根一圈圈盘上去,用两根黑色的大夹子从两边夹上,再罩上黑色的发网。梳好后,再从从容容拾掇了一下落下的头发,窝成团,放进梳妆用具的包中。
按照习俗,奶奶嘴里含了一个小面斗——几十年后奶奶向我描述时我怎么也没搞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防止新娘说话,那样会不吉利的,然后搭上了盖头,坐进轿子。我不知道当时奶奶心中是怎么北京看白癜风哪里好一番滋味,有几分离家的不舍,不过好在两家不算远;与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生活,又增添了几分猜测与恐惧;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成为众人的焦点,是否还有几分兴奋?总之,奶奶开始了她的新生活,从这以后,她的名字正式变成王周氏。
奶奶少女时的生活,早已随时光流逝,无从查起,而奶奶婚后的生活,却也说不上幸福,这从奶奶后来的十几年中,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爷爷这一点,也可以稍作推断,这几乎是过去那个时代的婚姻特征,但这种婚姻维持下去却也并不难,靠的是女人的自我牺牲与三从四德。这种没有爱情的生活并不妨碍一个个孩子的降生,婚后的十几年中,大伯父、爸爸、大姑、小姑先后来到人间,其间甚至还夭折了两个孩子,这在当时的农村也很平常。我时常感到那个时代的农民面对战乱、饥荒、压迫,就像兔子一样生活,柔弱善良,既没有强壮的体魄,又没有天赋的奔跑速度,无法逃避张牙舞爪的食肉动物的追杀,唯一可延续种族的办法就只有靠着强大的繁殖能力。此时的奶奶,早已成为一名吃苦耐劳、坚强忍耐的中年妇女,现实生活将她少女时代的浪漫幻想击个粉碎。她身上一年四季都是一件老蓝布的斜襟大褂,脑后的发髻不再是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的了,繁忙的劳作使她无暇顾及外表,青春的红晕也早早褪去,留下的是黧黑健康的脸色。
很快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大伯早已小学毕业,他的水平在当时农村已算知识分子了,于是自然回家开始务农了,爸爸则幸运地考上了初中。面对着愈来愈大的胃口及愈来愈少的粮食,奶奶一筹莫展,爷爷为了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而耗干了心血,有一天倒在了劳作的田间,永远地休息了。奶奶很淡漠地埋葬了爷爷,有什么好方法治疗白癜风近二十年的婚姻结束了,回忆一下当初的争吵也应该是种幸福吧,但饥饿的肚皮超越了文人式的凭吊,贫瘠的生活磨去了奶奶多余的情感,奶奶捡起了爷爷留下的锄头,踩着一双路也走不稳的小脚,耕耘在那片毫无希望的土地上。骄阳下,风雪中,是那片深沉的母爱支撑着她与生活顽强地拼搏,只要有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红薯汤,奶奶就能勇敢地迎接明天。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都充分地体验到粮食的可贵,奶奶一直到九十年代,都还保留着她在六十年代养成的节俭习惯。在我已读初中的一个冬天的早上,见厨房中有半碗水,我正欲倒掉,奶奶急忙阻止说那是她倒的白糖水,没喝完呢;我说倒掉得了,都凉了;奶奶一副心疼的样子说:“那咋能倒?这里面有白糖呢。”说着拿过来一饮而尽,仿佛这是一碗鱼翅燕窝汤。
度过了艰难岁月,爸爸也初中毕业了,拿回一张高中通知书,家里并没有什么高兴,因为他们更希望的是一张中专通知书。奶奶考虑了几天,最终决定还是让爸爸去读,要知道,那时大伯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龄,钱从哪儿来?两个姑姑一天校门也未进,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农村根深蒂固,所有人对这种安排没有一句抱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他们把爸爸视为全家的骄傲。多年后,我曾问过姑姑们,对这种待遇是否不满过,她们总自嘲自己不是个读书的脑子,告诉我爸爸当初有多用功,连走路也在看书,所以眼睛都学近视了。
等爸爸参加了工作,拿了工资,奶奶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以后的日子,用奶奶的话说,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等我见到奶奶时,她已是满头银发,皮肤松弛,脸上堆满皱纹而身板枯瘦却依然硬朗的老太太了。每年最冷与最热的时候,爸爸总要把她接来我家,但她总也闲不住,住不了一两个月,她就要嚷嚷着家去。
这时的奶奶,是一个对新生活极为珍惜的老人,每天可以不必为吃穿发愁,对奶奶来讲,简直是天堂的日子。生活中有了电灯、电视、电扇等,令奶奶感到无比神奇,每每晚上打开灯,她总要夸张地说:“这亮得很,都睁不开眼了。”而电视,奶奶只喜欢看戏曲节目,却又看不懂,只说看上去花花绿绿很好看,然而一到夏天的夜晚,奶奶仍是按老习惯,坐在院中乘凉,却忘了城市的小院子不像农村中家家户户四通八达,那一点夜风根本吹不透厚厚的院墙,而成团的蚊子更是让奶奶手中的蒲扇一刻也不能停下。八十年代时,那些尼龙丝袜、丝巾、的确良衣服,总是让奶奶看得着迷,一边用手小心地摸,一边在口中咕哝着:“现在人真能。啧啧!”然而感叹完了,她依然还是穿着她的老蓝布斜襟大褂,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灯。
在奶奶的身上,始终没有改变的还有她对晚辈们的那份心,永远也不完,但她不会为我们读书的好坏心,也不会为我们工作的顺利与否而心,这些她都不懂。她所知道的就是每一个晚辈们的生活,我大堂兄离婚,奶奶难过得长吁短叹;小姑与姑父吵架,她训完小姑再去训姑父;大姑姑辛辛苦苦一个人拉扯大几个孩子,也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想再结婚却遭到了子女的反对,奶奶很坚决地支持自己的女儿;无论晚辈们有多大,在她眼中,都还是个孩子,在孩子们面前,她的爱心是无限的。
然后,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当我们都已经习惯于生活在奶奶的翼护之下时,奶奶已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支柱,而我们却忽略了或者是潜意识中去抗拒承认这种精神所依附的躯体正在日益地衰老。时光的指针无情地指向九十年末期,我正在读大学,一天夜里,奶奶突然地与世长辞了,而她最疼爱、认为最有出息的几个晚辈没有一个人守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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