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
千江有水千江月
——玉生烟
一年的节日里,我最衷情的是仲秋。
小时候,因为过新年要穿新衣,得压岁钱,还有好吃的、好玩的,比平日放肆,大人也不会责骂,故而三百六十日里都盼新年。但新年是全体小孩子的快乐,仲秋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却给了我一种独有的向往,私心里,觉得自己所发现的那份美丽是小小心灵里不肯与人共享的财富。
在盼望长大的日子里,只要天上有月亮,不论是月芽儿、月船儿或是月盘儿,我都会成晚上地托着小腮对着她发呆,让自己融化在那光泽和曲线的魅力里,常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那感觉让我沉而惬意;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天上人间的神话故事,不管老师家长如何向我灌输无神论,我也不肯全信的,不知道自己幼小的心灵不过是萌发了对美的敏感而已;最爱的一本书就是有嫦娥奔月彩图的那本《中国神话》,我总梦想有嫦娥的美丽和运气,吃了神,长袖轻舞,飘然去做月亮的主人,有月亮的夏夜,光脚站在乘凉的草席上,将花被单裹在身上,发辫挽起,学古戏里的嫦娥,轻挑兰花指,对着月亮风情万种地做个飞天的造型,惹来大娘大婶们阵阵哄笑,她们都说:“这孩子魔怔了。”
而仲秋的月,给我的不只是感动,简直是震憾了,她分明是一面神镜,照得人间的悲欢真真切切,每个心灵都躲不开,都身不由己坠入发酵了百倍千倍的甜蜜或悲凄,都有一种一夕百年的喟叹,一种今夕何夕的迷惘,一种信马由缰的冲动。那时候小,当然说不清这种感受,只觉得想哭想笑、又想唱想喊,最终,内心的一切悸动归于静默,只痴痴地望着,任月亮的光华,从眼里洒到心里。
在少女情怀的年华,初恋的那个人不肯接受我的示爱,在那失败的第一次约会中,他始终沉默地盯着手中一片黄澄澄的杨树叶,当夕阳西下,他说声:“对不起。”便悄然离去,随手丢弃的那片杨树叶象一只舞倦了的蝴蝶。这算什么?我独坐在树下,直到月亮升起,这算什么?我自问。天上有云朵在飞,半个月亮楚楚动人。我轻轻地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那年的仲秋节,心中浓重的伤感化不开,拉上最要好的女友,在高高的楼顶天台上,从黄昏坐到深夜,月光照在我们身上,象银铸的一般,我对着月亮傻乎乎地浅谈白癜风是否传染发誓:“一辈子不嫁人!”
初恋的时候,我们不懂得爱情;成熟的仲秋月,才真正光采照人。
一辈子不嫁人的信念伴我啃遍了父亲书橱里的故事,在留起长发的那个春天,年轻英俊的少尉象一辆轰隆隆的坦克,势不可挡撞开我的家门,压碎我所有的坚定,并“兴师问罪”:“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约我呢?我有高倍望远镜,能深圳白癜风医院诊疗技术如何把月亮看得很清很真。”看他那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我非常“不满”:“那时候,你又为什么不找我呢?”
两人相视而笑,不满归不满,幸而今生没有失之交臂,足矣。
但,他是军人,不是每一个月圆的仲秋都能相依共渡。孤单一人用他送的高倍望远镜看月亮,阴影真真切切,月轮却太圆满,又亮得刺眼,只看一眼就觉得她逼将过来,肆无忌惮地挥洒骄傲和冷漠,不由心中恨恨地,不敢再抬头。
在魂魄自寒的月光里,重读他每日一封的信;“在宁静的深夜,当我去查岗,踏在铺满月光的小路上,想起了你,白癜风早期治疗什么是关键想到你也在我和我的哨兵守护之下,牵挂的心便稍稍安然……”难得平日大大咧咧的他也能有此英雄豪情,不由使我自惭儿女情长,不再去哭花悲月,而是捧了他的甜言蜜语,画饼充饥。
今年的仲秋还未到,我就开始凄惶得有点不知所措,偶见大雁南飞,那猎猎的鸣叫直震得心中空洞洞地回响。突然发现自己真笨得可以:他回不来,我可以去啊!
匆匆请了三天假,收拾了简单的行装,飞也似地跑向车站。当我笑咪咪地站300百里外的他面前时,意外和惊喜使他如一个守财奴突然得了一块天上掉下的大金砖,傻笑着,伸手拧自己耳朵:“是不是真的?”
这才是真十五啊!
那天晚上,月光如水。看完战士们的仲秋联欢会,少尉送我回到招待所的房间,桌子上摆了一大堆好吃的,不须开灯,窗前的月光泻进来,就映得满屋亮堂堂的,他拉起了那只透风撒气的手风琴,会唱的我就放开喉咙高歌,不会的就跟着琴声瞎哼哼,古今中外,一支又一支,后来我说我唱支《追梦人》吧,刚开了个头,少尉突然停了琴,说:“我去叫老吴来,他也很喜欢这首歌。”放下琴跑了出去。
老吴,是福建闽江人,中尉,瘦小精干,小眼烁烁放光,嘴上总叼着烟,一口蹩脚的南方普通话,和他交谈很困难,但人很幽默,只看眼神和表情就让人捧腹。一进门就说:“让我来做电灯泡,多扫你们的兴啊。”
“过节嘛,一起赏月嘛,我献给你一首歌。”我笑道,在少尉的手风琴伴奏下,唱了一遍《追梦人》。
听完,他咪着眼笑着,很夸张地鼓掌,说:“你们真是璧人一双!”又说:“把这首歌的词抄给我好吧?在家时,也常听你嫂子哼这个歌。”
我忙应:“好的好的。”
少尉说:“老吴你也唱首歌吧。”
“我哪会唱歌,我那叫喊词。”
“唱吧,唱吧。”我起劲地鼓动。
“那——唱什么呢?
“《十五的月亮》?《打靶归来》?”少尉问。
“不,我唱《月之故乡》。”他很干脆地掐灭了烟,郑重地站起身,使劲地清清嗓子。
“看不出,你还挺阳春白雪呢!”少尉笑起来,开始拉那支著名的思乡曲。
“天上有个月亮,水里有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喉咙沙哑,五音不全,每个字都用至诚至竭的努力吐出来,节奏又快,象唱一支进行曲——果然是在喊词。我忍不住好笑,侧脸去看少尉,他竟一脸严正;再看老吴,正唱到高音处,颈上的筋络鼓起来,月光下,如普若米修斯的雕像,我不由一呆,心中象是被什么击了一下,细细去品,这支本是深情忧伤的歌竟被他唱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慷慨韵味来。
“……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歌唱完了,三人静守了余音,都不出言,小小房间,弥漫着浓浓的乡愁。
老吴的家乡就在美丽的闽江边上,此时的故乡,明月当头,江水辉映,天上有月,水里有月;此时的故乡也和明月一样,只在天上,只在水里,只在心里。想起“千里共婵娟”的老诗来,生离的情结自古难解,为国?为家?缠绕着多少好男儿的仲秋,对月举盏,与亲人爱人只能明月千里共,他们可悔?
“嘀嘀哒——嘀哒……”嘹亮的熄灯号声劈开月光,一种昂扬的力量把前世今生的沧桑和乡愁都击成了碎片。
老吴摇摇头,一咧嘴:“哑了?我说不来的嘛,扫你们的兴了吧?走了走了。”他随手拿个苹果走掉了。
“他,很伤感。”我说。
少尉放下琴,掰了一半月饼给我:“没事儿,当兵的嘛,明早出,他就又会唱‘这儿就是我们的第二个故乡’了。”
想象他脖子上鼓起青筋,直着嗓子喊词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是啊,一轮明月照千江,千江有水千江月,当兵的人啊,千江处处是故乡,他们心中,既有一江一月的思乡情,更有千江千月的大情怀啊,为家,为国,他们不悔。
那一夜,我就在如梦的月光里入睡,我的耳边一直萦绕着那被唱成了进行曲的旋律:“……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三天的假期匆匆而逝,要返程了,少尉送我到车站。等车时,我跟他讲起小时候对月亮的痴,一心象嫦娥那样,吃了神飞天奔月。
他笑起来,打趣我:“现在呢?傻丫头,还想去吗?”
“一个人是不去了,有你做伴还差不多。”
他眼波一闪,伸出手掌,笑道:“好,就这么定了。”
我也伸出手去,和他重重地击了一掌。
写于1993年仲秋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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