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努力地爬上我的书桌,翻开那本旧像册。映入我和女儿眼帘的,是我和弟的合影。那年,我十九岁,弟十三岁。
我指着照片上那个穿着红色秋衣与我一起蹲坐在家门口的嬉皮笑脸的少年,告诉我幼小的不知人间伤痛的女儿:“这是你的叔叔,亲的!”女儿弯斜着小脑袋,望了望我期待的目光,小手指着照片上的弟,用甜嫩的童音充满稚气地叫了一声“叔叔”,立即就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如电流一般击遍了我的全身,泪水一下子涌出我的眼眶,热辣辣的,流淌了我满脸,流到了女儿的小手上,流到了那张照片上。泪眼朦胧中,我似乎又看到了弟的灿烂的笑,也看到了女儿神奇般地长大,花般艳丽水样清灵地站在我的面前……
弟很小的时候,就以他的聪颖和乖巧赢得了大人们的喜爱,一幅永不知愁的乐天派形象,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欢声笑语的中心。我初中毕业后去太原上学,那时妹妹年幼,父母身体状况都不太好,加之父亲的食品厂因市场的波动而倒闭,家境很是拮据。弟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忍见父母的辛劳,未读完初中就主动辍学回家,以稚嫩的身体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以减轻父母的负担,直到他离开我们的时候。那年弟刚满十七周岁。
那是94年的,我与新婚的妻回家扫墓。下午弟送我们到公路边乘车去县城。在等车的时候,弟埋怨我每次回家总是匆匆忙忙,并劝我多停几天再走。我很内疚地对弟说,这几天单位工作正忙,闲下来时,我就回来。弟也许是与妻生疏的缘故,没再多说什么,骑上自行车飞也似的上了公路。我高声地喊着弟慢点骑,弟欢快地应着,但车速依然不减。这就是我与弟的最后一面。
次日上午,我正在下乡办公,岳父与一位在县城工作的长辈找到了我,说家里来电话讲弟开车出了点麻烦,让我回去处理一下。一路上我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说不知道。我的思维如汽车轮胎一样急速地转着,最终认定弟定是违章驾驶让交警挡住了车,而我在交警队里有熟人,讲讲交情也许会对弟网开一面。车到家门口时,我才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门口站了许多人,表情怪怪地看着我,与我同岁的表弟红着眼睛冲出来,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我推开表弟直奔弟的房间,看见弟穿戴整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旁边围坐着几位家中的长辈。我冲过去抓住弟的手时,一眼看到了弟嘴角的一根醒目的红线绳和嘴里半含着的一枚硬币(这是我家乡人死后准备下葬时的装束,嘴里的钱是用来打点泉台路上的小鬼的)。我的大脑立时一片空白,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众人七手八脚的弄醒了我。在我的哭闹下,岳父请到县医院最有权威的医生为弟做了全面检查,但已于事无补,回天乏术。弟是与同村几位要好的伙伴开着车为一家盖房的乡邻拉水时,从快速行驶的车上掉下来爱在7月,40℃下的星语心愿后就一声不响地走了的,走时嘴角还挂着灿烂的笑。
在客厅蹲坐了一天的父亲,夜幕时分被我搀扶着站起,趔趄地走进弟的房间,一跤跌坐在弟的身旁,用他痉挛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弟已冰冷僵硬的手、脸、头和身体,仔细地、努力地、缓慢地,想要摸到一处尚能证实弟活着的气息。许久,父亲终于将手停在弟发青的脸上。我看见父亲那张刚毅的脸连续抽搐了几下,眼眶中随即涌出了许多的泪。满屋子的人都静静的,沉默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许久,父亲强忍悲痛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唉!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好娃呀……”父亲终于哭出了声,撕心裂肺一般,但父亲很快就止住了哭声,艰难地站起,摇摇晃晃地又走回客厅,依旧蹲坐在墙角,任人劝说也不肯挪动一下……年青时先后丧母丧父白手起家的父亲,在挺过了一个个生活的难关之后,又你不要以为多吃一顿就是好事遭遇了中年丧子的巨大痛苦。可诅咒的命运使父亲在一天之内骤然苍老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一家人彻夜未眠,都不能相信活生生的弟会真的离开我们。天刚亮的时候,我机械地被人搀扶着把弟的灵柩送到了村口那块坟地,也正是两天前弟送我乘车时所经过的地方。我目光呆滞地看着弟被黄土埋成一个大大的坟头,才如猛醒一般,嚎叫着分开众人扑了过去,要从那潮湿的黄土中刨出我的弟……
弟走后的许多日子,全家人的心情都被沉重的悲痛笼罩着。外婆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天如何使用药物治疗创伤性白癜风作孽呀,要收也该先把我收了去!”母亲变得痴呆,每日总是静静地坐在大门口,痴痴地望着村口,固执地认为弟一定会在天黑之前回来,一看见与弟同龄的孩子就泪流满面;本就寡言少语的父亲更如哑了一般,每日只知在果园里拼命地干活,很晚才回家,劝也劝不住,原本单薄的身体更显消瘦;年幼的爱说爱笑的妹妹一下子不见了往日的活蹦乱跳,整日低垂着脑袋,不再多说一句话。我的神经有些错乱,时常以为弟还呆在他的房间里,摆弄着他热爱的收音机。几次吃饭的时候来到弟的房前,脱口呼出弟的名字,直到掀开门帘看到桌上弟的遗像,才猛然发觉我的失口。但我依然不愿相信弟已真的离我而去,我宁愿相信这一切原本只是一场梦,而梦终究是要醒来,弟还会一如既往地以那连根的亲甜甜地叫我一声“哥”。多年来最让我心醉最让我感到亲情无限的,就是弟唤我的那一声“哥”!那是人世间最纯最正的无以替代的血肉交融的呼唤!我依然会和弟大声地开着玩笑,依然会一本正经地给弟讲一些自以为是的道理,也依然会摆出长兄的架子来,训斥着弟的邋遢,而弟也会在我的训斥下生苦着脸,挠挠后脑勺,在我的催促下极不情愿地去洗他的脸和换他的衣衫,去收拾他的凌乱的房间……此后多次去过弟的坟头,而那坟头上也长出了绿绿的草,才渐渐相信了弟已真的长眠于生他养他的黄土地之下了,于是找来一块宽大的老砖,刻上“胞弟☆☆☆之墓”的字样立于弟的坟头,顿觉“你在那头,我在这头”的凄凉;也开始虔诚地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灵魂的存在,每每在入睡前祷告着,希望弟的灵魂能与我在梦中相见;每每回家看望父母,必来到弟的坟头,对着坟头如同对着弟一样,默默地告诉他家中的近况和一些身边发生的事,甚至燃一支烟放在弟的碑前(我知道弟生前与他的几个伙伴常聚在一起偷偷地吸烟),等那烟燃成一条白白的灰烬。弟的坟头成了我心头一块常触常痛的疤。直至当年的冬天,妻生下了女儿,才打破了罩在全家人心头凝重的悲痛。
女儿在两位老人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地长大,竟也懂得耍些小聪明以博得二老的欢心,竟也开始调皮地和妹妹别有风趣地斗嘴说笑,竟也能够用各色的水彩笔在一张张白纸上涂抹一些色彩斑斓的所谓的图画,并堂而皇之地贴在最易被人发现的墙上……女儿成了一家人欢乐的源泉。
死的悲痛和生的喜悦如两次隆重的洗礼,使我的家充满了风雨过后清新的静谧与平和。全家人对人生都有了一种朴素的感悟:眼睛长在头的前方,是让人朝前看的,怀念只是为了更好地活着。
(2000.8初稿 2004.8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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