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暖暖
太阳每天在头顶咧着嘴笑,人却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陡然发现自己影子变得老长,已是隆冬时节了。三爷要是还在,这会儿该又躺卧在柴禾堆里晒暖暖了吧。
村里人把晒太阳叫做“晒暖暖”,要是用三爷那醇厚的关中方音说出来,让人听了打心里感到暖和。“走,晒暖暖去!”一吃完中午饭,只要见天上还吊着个太阳,三爷总要对着儿子的房间喊这一声,半天没见动静,只好叹了口气,提着收音机,径自走出门去。
见了三爷出门,我们这帮小鬼总要厮跟上去。“三爷,我给您提收音机吧。”“三爷,我们一会儿给您捶腿吧。”……三爷被一群小鸟似的孩子围着,乐得合不拢嘴,直把那山羊胡子翘得老高。“好,好,只要你们不给我捣蛋,三爷一会儿给你们讲‘三国’。”我们于是就欢呼雀跃起来。不得不佩服三爷的好记性,只要他一讲起《三国演义》来,总是滔滔不绝,有人作了比照,竟和收音机里的说书先生没啥两样小孩会得白癫疯吗。
冬天里,村子到处都是成堆的苞谷秆子。关中地区盛产玉米,每年秋后,农民就把剩下的苞谷秆如何激活黑色素儿拉回去,堆放在自家门口或是路边,晒干了当柴禾烧。我们跟三爷走到一个柴垛子旁边,学他的样子,先抓出一捆苞谷秆横着往地上一撂,坐上去,背靠了后面的垛子,南面着太阳。这时的太阳看着虽艳,发出的光却是柔柔的,照在身上,像是无数只光滑细嫩的手在皮肤上摩挲,舒服极了。三爷好烟,但这会儿是绝对不能吸烟的。没坐多长时间,那满是沟壑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困意。我们在一旁叫嚷个不停,三爷没辙,只好直了直身子,抖擞着精神,屁股底下的苞谷秆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说些啥呢?”三爷翕动着嘴唇,“就从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说起吧。”三爷兴致勃勃地讲着,我们听得入了神,竟不知早有一只黄狗也凑了过来,蹲在地上,愣愣的瞅着三爷。三爷咳了一下,朝着一边的空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黄狗立即就跑过去舔了起来。三爷累了。怎样判断得白癫疯就不再说下去,打开收音机,收音机里声嘶力竭地吼着秦腔,我们听得无聊了,都怏怏地看着三爷,只见他微闭了双眼,胡子里早已响起了鼾声。
眼看着太阳快要西斜的时候,云姨慢慢地走了过来,她那孱弱的形容,总让人联想起风中的飘零。云姨是三爷的儿媳,刚嫁过来时村里的媳妇就数她长得最稀,人也和气,只要家里有啥好吃的,一见我们在家门口玩,就毫不吝啬的拿出来分给我们吃。小孩子哪有满足的时候,于是我们就隔三岔五的赖在三爷家门口,嘴里喊着“云姨,云姨。”果然不一会儿,云姨就笑着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个盘子,呵,里边是热腾腾的包子。
三爷的儿子小名叫做生子,以前是个人见人嫌的混混儿,结了婚依然死性不改,终日在外边瞎混。村里人都说,生子能娶到云姨这样的媳妇,全是三爷给他积的德,要是不珍惜,准会遭报应的。果然,云姨嫁给生子还不到两年,一口白木棺材就抬进了三爷家,上面还缚了只大白公鸡。自那以后,云姨变得消瘦了许多,村里人劝她再找个婆家,她不依,她说三爷一个人在家怪可怜的,她要伺候三爷直到老去。三爷听说了,对着儿子的遗像哭喊了一夜,第二天就病了一场,可怜云姨一边料理着家务,一边还要照顾生病的三爷,没过几天,人就瘦了几圈,也再不和我们打成一片了。几个谗嘴的家伙到三爷家门口踅来踅去,他们喊着云姨,却再也不见云姨出来。
“爹,吃饭了。” 云姨的声音颤颤的,像是刚哭过的样子。三爷缓缓地睁了眼睛,说:“云呀,以后你也多出来晒晒太阳,整天闷在屋里也不是个办法。” 云姨点点头,眼睛里潮潮的。三爷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人还是要多晒暖暖的,不然就糟蹋了这辈子的光阴呀。”这句话一直像锥子一样扎着我,让我不得不珍惜每天的阳光。那年,我恰好十岁。
得知三爷去世的消息时,我远在外地求学,就打电话让母亲代我给三爷上柱香。母亲在电话里说:“你三爷惜惶了一辈子,年轻时娶了个恶婆娘,在村里没留下好名声,后来那婆娘死了,又留下个不成器的儿子。可怜你三爷辛辛苦苦给儿子娶了个好媳妇,这媳妇却也是个薄命人儿,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我问起云姨的消息,母亲只是叹气。还不停地叨叨着:“可怜的娃呀……”
过年回家,我和几个哥们儿一起喝酒小聚,回想起儿时的光景,自然就说起了三爷,还有云姨。“云姨疯了。”我听到这四个字时眼睛瞪得老大。原来三爷死后,云姨就有些恍惚了,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家里,谁叫门也不给开。后来娘家人就来接她,她却死活不走,她爹一气之下,就连打带骂的硬是把她拉了回去。没过多久,云姨就疯了,终日躺卧在柴禾堆里,说她要晒暖暖。
我一口饮下杯中的白酒,心里还是堵得慌。“走,晒暖暖去!”出了屋子,头顶的太阳依旧咧着嘴的笑,柔柔的阳光照在身上,像是无数只光滑细嫩的手在皮肤上摩挲,舒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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